在冬日清晨尚未完全苏醒的西北小城，一片泛着白霜的操场上，54岁的安凤珍依旧像几十年前那样，站在最前面，吹响集合的哨声。她的身后，是一群正值青春年华的中学生，而她的面前，是被阳光拉得很长的影子——那是她一生奔跑在体育路上的剪影。从昔日田径赛场上的飞奔少年，到如今校园里坚守一线的老教师，“体育人生路，一世情未央”，早已不再是一句简单的概括，而是深深写进她生命里的注脚。

记者第一次听说“安凤珍”这个名字，是在甘肃省青少年田径锦标赛的现场。一位教练在赛后感叹：“要不是当年她的坚持，这所中学不可能连续十几年在田径项目上拿冠军。”顺着这条线索，我们来到了这所位于陇东的小县城中学。校园不大，操场甚至略显陈旧，但跑道上整齐的脚步声，却有着一种顽强的韧劲。安凤珍穿着一身已经洗得略有褪色的运动服，头发利落地扎起，吹哨、示范、纠正动作，一刻不停。有人说她像体育场上的指挥家，用一根短短的哨子，调动起一群少年的激情与汗水；但她自己却笑称：“我不过是在延长自己的运动员时代，只是从赛道中央，走到了赛道边。”

时间回到上世纪80年代末，十七八岁的安凤珍，还是当地一所中专学校的田径苗子。那时条件简陋，训练场连一条标准的塑胶跑道都没有，只有一圈土路和一条略微起伏的直道。夏天热浪翻滚，冬天寒风割面，可她却咬着牙一圈又一圈地跑。那几年，她在市运会、省赛场上屡屡斩获400米、800米项目的金牌，被同龄人视作“冲出小县城”的希望。但一次严重的膝关节伤病打断了她继续向专业队迈进的步伐，伤病诊断书上的几行字，几乎宣告了她作为运动员的巅峰期提前画上句号。旁人都以为，这个总爱穿着钉鞋飞奔的女孩，从此会同体育渐行渐远，但她自己却在漫长的康复过程中，悄然做出了另一个选择——把这条路，一直走下去，只是换一种身份。

1993年，安凤珍走上讲台，成了一名体育教师。那时体育课在不少人眼里依旧是“副科”，无论是家长还是学生，常常把她视作“带孩子们玩儿”的老师。但她心底深知，体育能给人的不只是强壮的身体，更是一种面对挫折的勇气。刚任教时，学校运动队只有寥寥几人，甚至组不齐一个完整的项目阵容，器材老旧，训练时间也经常被其他课挤占。她便利用早晨和傍晚的空档，把跑步、体能、基础技术一点一点“抠”出来，自己掏腰包买秒表、买简单的拉力器，有时候学生的运动鞋坏了，她就默默帮着垫付一双。有人不解地问：“这样折腾图什么？”她却轻描淡写地说：“我知道，当年要是没有体育，我早就被很多困难打倒了。现在我希望他们，也能多一条路，多一份底气。”

多年之后，她的坚持开始开花结果。2004年，她所带的校田径队首次获得县中学生运动会团体总分第一名，随后在市赛、省赛上一再突破，连续多年站上领奖台。不少曾经连800米都跑不下来的孩子，在她的执教下，不仅取得了优异的体育成绩，更凭借体育特长考上了重点高中和大学。记者采访到的一位已经在省会城市工作的前队员说：“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，是安老师帮我筹装备、陪我比赛、给我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。她总说，体育不会辜负认真对待它的人。现在回想起来，我们这些从小城走出去的人，都是踩着她的步伐一步步跑出来的。”

随着年龄增长，膝伤旧患不时发作，风雨天训练结束后，她总要悄悄在办公室里贴上膏药、用热毛巾敷腿。学校几次考虑把她调到更轻松的后勤岗位，但她都一一婉拒。“我一辈子跟体育打交道，让我脱离操场，我反而不会生活了。”她笑着说。2020年前后，随着国家“双减”政策的推进，体育在校园中的地位日益提升，但如何在有限时间内科学训练、避免伤病和过度疲劳，也成了新的课题。安凤珍开始自学运动康复、青少年体能训练等理论知识，翻阅资料、参加线上培训，把那些原本看起来“高大上”的新理念，用最朴素的方式应用到日常教学之中。寒风里，她依旧站在跑道上，只是手里的小本子上，多了更详细的数据记录和训练计划。

对她来说，荣誉并非不重要，却从来不是终点。县里表彰“优秀教师”、市里授予“最美体育人”称号、省级媒体报道“基层体育工作先进个人”，这些奖牌和证书被她收拾起来，整齐地放在办公室一角。更多时候，她津津乐道的，是某个曾经羞涩内向的女孩，因为在接力跑中担任最后一棒而变得自信；是那个因叛逆而屡屡与老师争执的男生，在一次次耐力跑里学会坚持和自控。她说：“体育最大的意义，不是把多少人送上领奖台，而是让普通孩子懂得怎样跟自己较劲，怎样在摔倒后再站起来。”

今年秋季运动会上，当安凤珍再次被请上主席台，作为“从教三十年”的老教师代表发言时，她的学生们自发举起横幅，写着“安老师，您陪我们奔跑的每一步，都算数”。站在看台下的她一时有些哽咽。那些年，她在清晨薄雾中一遍遍吹响的哨声，在烈日下的吆喝鼓励，在大雨里陪着孩子们穿越泥泞的身影，此刻都化作操场上此起彼伏的呐喊。有人说，这是一位基层体育教师的平凡故事；但在一个个改变的人生轨迹里，这样的平凡，闪着不凡的光。

体育人生路，一世情未央。对于安凤珍来说，这条路或许不会再有耀眼的奖牌和惊人的纪录，却始终有一双双年轻的脚步在上面奔跑，有一张张带着汗水和笑容的面庞从她眼前掠过。她知道，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操场中心的位置，但也笃定，只要还有学生在跑道上起跑，她就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“在场”。“我年轻时没能走上更大的赛场，多少有些遗憾。”她坦言，“可现在看着他们，我觉得自己这些年没有偏离跑道。这一生，和体育绑在一起，值了。”在暮色渐沉的操场边，她依旧习惯性地看了看秒表，又抬头望了望远处的跑道——那是她一生不愿跑完的圈，也是她用一世深情守望的地方。